出康定城区，向哲多山口去，沿路有走川藏线的自行车队伍，络绎不绝；有牦牛在山坡上闷闷的吃草；也有些寺庙，远看像小盒子，就在路旁边，天穹下，静静待着。

我认得一位师父，就住持着这么家寺庙，庙后面草地上，散养着牦牛。在他家作客，每天早饭有新鲜牛奶喝。牛奶极鲜浓，入口口感厚润，但滑，不挂滞，过了颊就轻若无物，直通肚子。师父说，别喝太多，会滑肠，到时候一天都离不开洗手间。

配牛奶的是现打的面饼，绵软好撕，好嚼。加上鸡油辣子，格外好吃。川边的人家，厨下都少不了折耳根和辣子。鸡油辣子味道纯正，偶尔还嚼得到碎鸡骨头。辣味虽重，被牛奶一漫，也就过去了。

吃得惯的话，也能吃糌粑。我吃的糌粑就是青稞粉炒得了，按自己喜欢的分量加酥油捏。捏起来吃，有点儿像日本的黄豆粉点心。少加一点盐或糖，香味很活泼。

牦牛奶多了喝不完，师父就制酸奶。他家的酸奶不似市面上的酸奶雪白如练，倒略有淡黄色，但晶莹透亮，很韧。没吃惯的话，空口吃真是酸得过分，没法下咽，恨不能吐了；加点儿砂糖搅拌了，砂糖细甜，配着酸味，圆融浑通，就有种玲珑剔透的可口，那点子酸甜，就像室内呆久了，忽然去到寒冷户外，被一口新鲜凉气刺激到肺一缩似的。师父的酸奶做得好，但不卖，只留着，自己和留宿的客人喝。

我贸然问师父，吃牦牛肉不？师父说，有牦牛肉的时候，就吃。

什么叫有牦牛肉的时候呢？答：牦牛，平时是养来出牛奶的，老来就放生；放生时，牛角上系个红绳子，大家一看，就知道是师父放生的，也不会去捉。但有冬天，低处的草吃差不多了，牛就爬高处去，不巧，失足滑下山来，摔死了，那就还是拿来吃了——汉传佛教来说，这大概就算是不见杀、不闻杀、不为我杀，算是三净肉吧；藏边人似乎就无所谓些。这就有牦牛肉了，师父胃口小；吃不完，拌盐风干了，挂在屋檐上，想吃时摘下来，可以生吃——这样的肉，吃起来一绺一绺，咸鲜韧劲，非常好吃，塞一绺在嘴里嚼，走一里路都有味道；肉肌理还有点凝结的油脂，吃惯了会觉得很滑口。

海拔到了三千米，到黄昏便冷，盛夏也要披外套，有时还得披雨衣防风。师父照顾我们同去的诸位，每逢黄昏，用牛奶配酥油茶给我们喝。用来配茶的，或是糌粑，或是他自己琢磨的土豆馅包子——土豆捣烂，成土豆泥；略加盐，可能再加一点牛奶，裹在包子里蒸；蒸透了吃，土豆泥已酥烂，整个包子口感，如咸香版本的奶黄包，吃起来管饱；如果奢侈一点，包子外面蘸点儿辣子面，更香。

师父制酥油茶，是放一个大壶，咕嘟嘟煮着砖茶，茶香很浑厚，在房间里透着滞重，走进门就觉得塞鼻子，像可以用刀划开；酥油和盐，在另一个罐里搅，便浓浑了；等茶开，便拿起壶，往罐里一倒，香气被烫出来，厚而且浓；稍等，便将这罐酥油茶另倒在一个大茶壶里，小火微煮，以免冷了。要喝时，便用茶壶倒在碗里。大碗饮茶，趁烫时喝，爽快浓郁。

师父跟我说，酥油茶是他那里的人喝惯的，喝不惯的人，须加大量牛奶。不要嫌奶味膻，因为砖茶（师父管这叫赫茶，我很怀疑是他的口音，可能他想说是黑茶）太凶，喝了刮肚里的油，容易饿，所以要多加些奶。

我问过师父：和尚吃肉，喝奶茶，不忌讳么？师父抿抿嘴，说，随着本分就是了。如果看着肉，还死死想着要不吃肉，不让自己吃肉，这就不大好。他也被人问过，为什么他家酸奶制得好，每逢这时，他就张口结舌，说不出来。师父说：好多话都是，知道是知道，说是说不出来的。师父说，所以他也说不出什么，就是该吃饭吃饭，该喝茶喝茶，该蒸包子就蒸包子。

我问：师父也会想好吃的，犯馋吗？师父说，有时就是想不到馋，只觉得该去蒸包子了，那就蒸呗。有时想想，觉得自己挺馋，但馋就馋了，那是修为没到嘛。明明馋了，非说不馋，逼着自己不吃包子，也没意思。

我边喝茶边点头，说师父这样子，自然而然，很好，很有境界啊。师父苦笑一声，说，这脾气，其实也不好啊。

原来他那里，小和尚都尊称他为安永+名字，这“安永”二字，在他们那里，似等于我们“叔叔伯伯”的意思。他招待来往朋友饮茶吃饭，大家听多了“安永”，听岔了，以为他姓安，于是都管他叫安舅舅。师父习惯了该吃饭吃饭，该喝茶喝茶，又有点害羞，于是也随人叫，没想过去纠正别人；直到来客多了，一传十十传百，都叫他安师父，他才发现不大妙：

虽然出家人也不在乎称谓，但老被人叫错名字，到底有些不那么对劲。

这一天，他鼓起勇气，想把自己实际上不姓安这回事，说个清楚。趁大家围坐着，喝酥油茶喝得背上出汗、通体温暖，气氛甚为和谐时，他就直起腰来，清清嗓子，咳嗽两声：

“大家都在这里，我有句话要说。”

那句“其实我不姓安”已在嘴边了。

这时候，有位豪迈的上年纪长辈，就一拍他肩膀，“好好，小安啊，你有话就说嘛！”

师父立刻哑了：都被叫成小安了，不能当面驳了人家的面子啊！羞涩了半天，把话囫囵吞了回去，就提起茶壶说：

“就是，大家再多喝一碗茶吧。”